位于东交民巷27号的最高人民法院，审判大楼正门台阶共计31级，台阶上长有一棵皂角树，树生长于台阶之下，从台阶第15级之北侧，设计一孔出，成为一棵长在法律阶梯上的树。这棵树是最高人民法院历史上的一个传奇，久了，更成了一个传说。

第一次到最高人民法院出差，我就注意到这个神奇的存在。一次闲聊中，听院里的“老人”讲述这棵树的故事，讲述者数十年光阴岁月悠悠于此，关于这棵树的故事，叙事角度不同，但要素基本无冲突。

皂角树在中国并不罕见，由于其对土壤要求不高，在石灰质、盐碱地甚至黏土砂石中均能茁壮成长。皂角树之所以受国人喜爱，在于其浑身都是宝：树干坚硬难以折断，木材细密，是制作家具的上好材料；可以承重，大材是建屋时梁柱用材的优选，小枝杈可作锅、勺手柄；树冠形成巨大的荫蔽区，炎炎夏日中可为行人遮阳；果实可入药，各类药典及民间偏方上记载许多皂角子治疗痛风、胃肠疾病、无名肿痛的单方或复方；在没有专业洗涤剂的年代，皂角粉可当肥皂用，是洗衣帮手，直到今天，皂角仍然是洗涤用品生产重要的原材料。

皂角树除各种实用功能外，也被赋予精神层面的功用。皂角树高大正直，可在家中院落、公共场所、空旷地中广泛种植，有守护宅院、家庭、村落的美好愿景与驱邪镇祟的隐喻，树身长满棘刺，不易攀爬，贼人不能乘势而入。中华民族是栖息在大地上的民族，几千年农耕文明史，饮食起居，吃饭穿衣，取之土地，效法自然，故中华文化，盛赞“厚土有载物之瑞德”。皂角树作为中国原生树种，在分布区域上遍布长江流域、华北平原，直至甘肃及西南的云贵高原，山坡、谷地、村头、宅边，处处有它的伟岸身影。皂角树寿命极长，一般可达六七百年，结果期亦可长达数百年，生命周期或可穿越王朝，见证秦时明月，驻足汉时边关。

这株编号为11010100609的国家一级古树，植于“东交民巷”这个中国近代史上的高频词上已有数百年历史，见证无数硝烟、烽火，听过侵略者的枪炮声与国人救亡图存的呐喊。或许，当年毛泽东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央人民政府成立的声波无法到达，但礼炮声声肯定如雷贯耳。

据老人们说，当时最高人民法院因办公场所不足，经批准拟建设新的审判大楼，决策者面对这株位于大楼建设图纸蓝线内的皂角树十分犯难。方案之一是将老树迁至别处，但经树木专家评估，树的年龄过大，移植不当或将导致古树死亡。一级古树明确受法律保护，法院作为审判机关，是法律精神的守护者，司法者若不能率先垂范，司法何以立信于国民？

最后的解决方案是，古树就地保护，建筑物向后移动5米，台阶凿洞。于是，古树如同一位哨兵，伫立在最高人民法院审判大楼的第15级台阶上。

这棵古树成了最高人民法院鲜活的司法图腾，许多法官为之谱写了诗歌，歌之颂之，礼赞之。与树合影成为老法官退休、基层法官参观、宾客到访时的保留项目。连法学院学生到最高人民法院实习，亦以“相逢皂角树、梦圆最高法”为集结令。

2008年，我借调到最高人民法院司改办工作，宿舍就在东交民巷27号大院6号楼。晚饭后院中散步，经常见这树，偶尔驻足，仰望之，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对树，我有一种莫名的喜欢。因工作关系，我曾在厦门三个基层法院（思明区、翔安区、海沧区）正式工作过，2012年从基层遴选到厦门中院工作，其间借调最高人民法院，挂职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四个审级的法院都待过。每到一个地方，只要有空地，我都会手植一棵树，权为纪念。翔安法院成立10周年的时候，当年建院时的第一批人去了，站在我当年植下的杨桃树下合照，10年前之纤纤小树苗，许多人怀疑会水土不服，如今已成长为大树，年年硕果，深植于翔安这片热土。

关于种树的意义，一日读到一则故事，说是三个苹果改变了人类：一个是蛇引诱夏娃吃的“智慧之果”，使人类可以分辨善恶，却被上帝放逐出伊甸园；一个是乔布斯的苹果公司，一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商标，改变现代人生活；另外一个就是牛顿的苹果，当年牛顿坐在苹果树下，思考宇宙的奥秘，被垂直落下的苹果砸到脑袋，脑洞大开后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

与另外两个苹果不一样的是，牛顿的苹果是真实存在的，这株树就植在牛顿母亲家的庄园中，位于英国林肯郡。1816年，苹果树被大风刮倒，有先见之明的英国皇家科学院取树的枝条扦插，培育新的苹果树苗，最初的两株，栽种在牛顿毕业的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相较于后期改良苹果品种，砸中牛顿的苹果是一种青苹果，品相不好且难吃，但牛顿的苹果树却成为科学精神的象征。剑桥大学所种植牛顿苹果树，每年的收获季都有一个很有仪式感的场景：苹果被科学院的尊者恭敬地收下，由校长或院长作为礼物送给受人尊敬的长者、学科带头人和在科学领域有贡献的贵宾，受赠人也将这青涩的苹果视为珍贵的馈赠。

后来，在科学院、科学研究所、大学的台阶前种植牛顿的苹果树，成为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时尚。剑桥大学将牛顿苹果树枝条所繁育的树苗作为礼品馈赠，作为科学探索精神的象征，遍植世界。中国第一棵牛顿苹果树，栽种在天津大学的草地上。2016年，牛顿苹果树的种子还被送上了太空站，这些种子终于有机会克服地心引力。在经历198天的太空漫游之后，它们被送回地球种植，成功培育出10株苹果树。从太空育种的角度，这些苹果种子经历了宇宙磁场和高能离子辐射后，种子基因已然产生变异，成为新一代的牛顿苹果树。

从牛顿苹果树的传奇，我联想到了最高人民法院台阶上的皂角树。我想，这株皂角树可以作为中国法治精神的象征，以树之精、树之神，以皂角树的原生性和在中国土地上的普适性，遍植于华夏大地。

皂角树正直高大，如司法之守望；皂角树棘刺披身，象征司法之刚性；皂荚可涤污秽，如司法之守正除恶；皂角籽可入药，寓意驱病强身；皂角树荫可遮阳，如司法之庇护孺弱；皂角树长寿，寓意司法之稳定延绵。

心动不如行动。从去年开始，我就拜托在最高人民法院工作的友人，路过皂角树，若见地上落有皂荚，捡之，集而寄我。去年秋后得老树皂荚六七个，剖之得种子21粒，欣然在家中花盆里栽下。不料过旬日仍未发芽，检视之发现竟然已经沤烂。上网搜索，方知皂角籽外有硬壳，栽种前须磨去外壳，露出胚芽。如是操作，终在今年阳春获皂角新苗3棵，植于阳台花盆中，面向大海，茁然成长。

心想，或许有一天，最高人民法院台阶上的皂角树不再孤独，种系遍布中国，扎根在基层人民法庭，见证法律在司法最前端的脉动；深植在法学院台阶旁，聆听书声琅琅，法意流淌，见证法律精神的代际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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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作者投稿，作者单位：福建省厦门市中级人民法院，原题《台阶上的皂角树》载《人民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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